作于2023年12月
在古汉字中,“政”的本字是“正”。“正”字的甲骨文字形,上部是城邑的象形,后来渐渐缩减为一横,下部是“止”字,象征人的脚趾,可会意为向着目标不偏不斜地走去,也可会意为征讨城池、戡伐不义。一些传世典籍也证实了它的征伐之意,如《诗经·商颂·玄鸟》:“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不仅如此,“正”的写法也并非只存在一种,《说文解字》中指出有“上一下止”“上二下止”“上一下足”等。其中古字里的“二”表示上苍,所以“正”又具有以上天公义为准绳的内涵。由“正”派生的“政”,其右侧反文旁为“攴”变形,甲骨文中象征以手持杖或持鞭击打之形,所以“政”字不仅天然包含正义的内核,还有戡乱伐罪的意味。
欧洲语言中,政治(politics)的词源统一追溯到古希腊语πολις(polis,城邦)。古希腊的雅典人将修建在山顶上的卫城称为“阿克罗波里”,简称为“波里”,这就是πολις的最初含义。城邦制形成以后,“波里”便具备了政治内涵,指代城邦公民参与统治、管理、斗争等各种公共生活行为的总和。虽然politics在词源上与正义没有很大关系,更缺乏中国人敬畏上苍、拨乱反正的性格,但并不妨碍古希腊人很早就将政治与正义联系在一起。柏拉图的整本《理想国》都在讨论城邦制度与正义的问题。他设计的王政制度(所谓哲人王)是人类为了防范不义的腐蚀,所能想到的最极端的方式,其精髓在于用特殊手段最大程度地压制私心与人对权力的贪念。纵然如此,作为彻底的性恶论者,柏拉图仍然认为王政是一种政治实验,即便实现也终被罪恶之手颠覆。于是他接着推演出了四种不那么“正义”(针对堕落的程度而言)的制度,也就是贵族制(我们熟悉的王权政治)、寡头制(财阀统治)、民主制和僭主制。结果我们看到,无论现实世界如何复杂,人类历史上的政治制度很少超出这几种。
尽管柏拉图的学说存在大量问题,但纵观欧洲哲学史,他的政治哲学甫一出场便直抵巅峰,在他之后的各路政治学说都仅仅是他的注脚和反动。由于王政制度建立在绝对的性恶论之上,柏拉图将自己牢牢钉在了自由主义的对立面。自由派深知无法与其正面对抗,因此他们要么将王政制度歪曲成极权主义,要么将柏拉图束之高阁,故意淡化和遗忘。有趣的是,兴起于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的自由主义学者,都是深受基督教训练的精英。他们口称“人类全然败坏”,暗中却想方设法颠覆这一信条;身为异教徒的柏拉图和大部分古代中国人,反倒因为常识、经验和良知的作用,始终坚持性恶论,对人尤其是“外人”有着近乎本能的怀疑。
在结束了异教时代的基督教欧洲,政治和文化精英同样谈论正义,只是这些人文主义者主张政治上的自由主义,他们真正致力的,是对正义的歪曲和颠倒,还有对政府和政治的驯服。从文艺复兴开始,自由主义精英将古希腊智者学派的“自然法”加以利用,创造了自然权利的概念,又进一步制造出人权与政府主权的虚假对立,将人权高抬至超过主权的位置。借助围绕人权树立起来的假正义和伪道德,这些自由主义精英配合垄断集团或金融寡头不断绑架与攻击欧洲王权,还有很久以后不同地区的合法主权国家,直至通过各种战争方式建立虚假的民主政府。而这正标志着政府这只“利维坦”被他们彻底降伏和分食。伴随着对政府的攻击,那些自由主义精英,也就是被豢养的文化、学术骗子与打手,不断制造和强化政治的负面印象,其中最著名的一招就是打出了“把权力关进笼子里去”(实际是把妨碍金融寡头的政府关进去)的口号。
从约翰·洛克开始,天赋人权压制君权神授,使原本“上帝→世俗统治者→民众”即“上帝授予世俗统治者权力,世俗统治者保护民众”的正统秩序,颠倒为虚假、混乱的“上帝→(被蛊惑的)民众→(被架空的)世俗统治者”,也就是“上帝赋予人反抗强暴的能力(这才是对‘人权’的正确理解),但刁蛮、骄傲的民众却滥用自身力量反叛政府”。今天欧美国家的政治则进一步堕落为“(取代上帝的)金融寡头→(傀儡式的)世俗统治者→(被劫持的)民众”。
洛克之后经历孟德斯鸠和卢梭,再到米塞斯,几乎全部所谓左派和右派的学说都在不断剥夺和弱化国家政治的内涵,将其压缩到经济和社会关系中。其中影响最大的手段之一是发明经济决定论,从而让政治接受经济的统帅。现在,欧美的政治教科书将政治概括为资源和利益分配,这其实就是一种接近经济功能的定义。
那么“制服”政治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纵观欧美历史,他们的政治主轴其实是商人(金融家)与王权或政府主权间的夺权斗争。贵族(国王)与商人作为统治者的最本质区别在于,贵族有领土和边界的意识,而在纯粹的商人那里则不会有国界的限制。他们将全世界视为自己的鱼塘——世界有多大,商人就希望自己的手能伸多长。因此不难理解,无论这样的商人还是大多数文人,都渴望“天下大同”,区别仅在于,觊觎全世界的商人希望自己成为大同天下的话事人,而文人则愿意当国师。尤其是在欧美精英实际否定性恶论的前提下,建设地上天国的妄想在掌权的金融寡头那里只会更加强烈。地上天国是这样的,那里不存在任何对立,只会有一种声音、一种意识形态,政治自然也不该继续存在。所以政治学精英们如此执着于“取缔”政治,模糊人们对它的正确理解,本质是因为,他们需要让幕后老板的权力成为唯一的权力,让自己的意识形态成为事实上唯一的意识形态——民众必须接受他们定义的“正义”(如民主、富裕、文明、科技进步)为正义。如今美国已经非常接近这个目标,而在此之前很久,政治已经几乎与真正的正义无涉,因此我们见证了二战后至今最触目惊心的虐待、最惨无人道的屠杀、最绝望无助的百姓和最肆无忌惮的恐怖主义犯罪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