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的正反合是为绝对精神运转过程的解释手段,所以谈正反合不得不谈绝对精神。绝对精神是先于世界存在且永远存在的实在,是黑格尔“扬弃”了《圣经》中的神之后自己创造出来的“神”,并且从根子上看,他对这个“神”的基本阐释也没逃出一神教的框架。区别在于,这个“神”没有情绪和情感,也没有明确的目的性,我们熟悉的克苏鲁文化是它所能带来的一种极端变体。一些哲学家又把这个叫做“灵知主义”或“诺斯替主义”。顺便插一句,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青年黑格尔是基督教的神学家,写过一些比较不错的神学作品,所以后来这么大的转弯实在令人诧异。
绝对精神在不同阶段的表现形式就是“正题”、“反题”、“合题”。黑格尔认为,在绝对精神的统御下,任何一个事物在正面发展过程中都会自我孕育它的反面,这便是事物的“正”和“反”。“正”“反”的统一就是“合”,正题为反题所否定,反题又为合题所否定。但合题不是简单的否定,而是否定之否定或扬弃。合题把正反两个阶段的某些特点或积极因素在新的或更高的基础上统一起来。
虽然道理上我们能琢磨一些味道,大概懂得黑格尔的意思,但具体到举例的时候又显得生硬和牵强。比如网上有一个很通俗的例子是这样的:一只母鸡(正题)下了一个鸡蛋(反题)。母鸡一看,纳闷了:“这个东西不是我啊,它和我完全不一样呢!”但是孵化了十几天,小鸡(合题)破壳而出。原来,它还是一只鸡,但又不同于那只母鸡,也不同于那个蛋了。
而黑格尔自己的例子是这样的,“花朵开放的时候花蕾消逝,人们会说花蕾是被花朵否定掉了;同样地,当结果的时候,花朵又被解释为植物的一种虚假的存在形式,而果实是作为植物的真实形式出来而代替花朵的。这些形式不但彼此不同,并且互相排斥互不相容。但是,它们的流动性却使它们成为有机统一体的环节,它们在有机统一体中不但不互相抵触,而且彼此都同样是必要和重要的,而正是这种同样的必要性才构成整体的生命。”
这就很让人疑惑,鸡蛋-小鸡-母鸡、花蕾-花朵-果实都是卵生动物和绿色植物的正常生长阶段,怎么就后一个阶段否定前一个阶段了?欧洲人看待自然界都这么割裂的吗?所以虽然宇宙中的确存在正反合,而且人类能够发现这个规律,但它并非无处不在,黑格尔不应该赋予它普遍性,何况他要用辩证法克服的二律背反本身也不具有普遍性。最重要的是,包括所谓绝对精神在内的“神”也不是机械的神。像正反合与二律背反这些本质上不具有普遍意义的逻辑现象,根本上涉及的是神与人的对话。所以如果拿正反合做美学和神学上的解释会合理得多,因为这两门学问都涉及了人类的生命体验。可以猜想,或许是黑格尔作为神学生的职业病使他得出了正反合。
现在,我们就从美学和神学方面举例。第一个例子是黑格尔在解释悲剧理论的时候也用过的。俄狄浦斯的女儿安提戈涅尊敬神明、谨守神意,她爱自己的亲人,对父亲和弟兄无比忠诚(正题),后来哥哥波吕尼刻斯为从弟弟厄忒俄克勒斯手中夺回自己的王位而攻打底比斯,在与厄忒俄克勒斯的决斗中双双毙命,但继任国王的舅舅克瑞翁厚葬了厄忒俄克勒斯,却不准任何人收敛波吕尼刻斯的尸体,违抗者将被处死,所以此时安提戈涅面对正义难以伸张、美德蒙尘的困境(反题)。但安提戈涅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遵守神律——埋葬死者,让哥哥的灵魂进入冥土,用生命捍卫正义、反抗舅父的暴政,她的品德和形象由此上升到了更高层次;另一边,悲剧《安提戈涅》的观众也感受到了一种崇高的精神,并对人生和命运产生了更深刻的理解,心灵在对悲剧的陶醉中得到了一次“净化”和升华(合体)。在此基础上提纯抽象化一下就是,悲剧主角的美德(正)在受到困难阻滞(反)的时候,需要他爆发出更强大的力量去成全美德,从而使这种美德和主人公自身具备更高层次、更加丰满动人的内涵,并使公义得到昭彰(合);欣赏者的角度则是,情绪在悲剧开始时自然流淌(正),在主角遇险处遭遇阻滞(反),情绪被推高,最后当主角献祭自身成全道义真理之后,情绪倾泻而下,发自内心地赞颂神的安排让公义彰显(合)。朱光潜的《悲剧心理学》也用了类似原理阐释过悲剧快感的形成过程。
再举一个特别具有现实意义的神学例子:上帝/真主将土地赐予安贫乐道的巴勒斯坦人民,1948年之前他们在那里幸福地生活着(正),然而欧洲的犹太人到来之后,他们的土地被占领,人民被屠杀,230万人被关在365平方公里的露天监狱——加沙。这种状况七十多年都没有改变,直到现在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惨遭种族灭绝。全人类都知道这件事、全世界的政府都在旁观,但是根本没有任何国家及他们的执政者去插手和阻止如此惨绝人寰的悲剧。道义何在?天理何在?上帝/真主何在?(反)这场浩劫始自他们的反抗,加沙人用他们的最后一搏告诉世人,俯首帖耳逆来顺受、自由和尊严遭到践踏的生活根本不值一过,生命虽然可贵,但对每个普通人来说还有远比生命更可贵的东西,再猛烈和恐怖的炮火也无法摧毁有脊梁骨的人。所有正常的人类都在抗议以色列的暴行,等犹太人到了作恶已满的日子,上帝/真主必会为无辜死难的子民伸冤,巴勒斯坦人必将回到他们的家园,那时人类将感恩和赞美正义的降临、公义的彰显,对生活和生命产生全新认识。(合)可见正反合的方式非常适合宗教信徒去理解苦难、说服自己盼望救赎。
从神学和美学的角度去使用正反合,能够得到关于“道”的更合理、深刻的认识。只不过,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是一个没有情感和目的的“神”(不同于中国《尚书》中具有鲜明正义感、会发怒的神——上帝),这是导致正反合遭到嘲笑的根本原因。其中一个可笑的产物就是螺旋形上升(spiral rise) 。螺旋形上升是对否定的否定规律(正反合)所揭示的事物发展形式的一种比喻。很多人张冠李戴,以为它是黑格尔提出来的,其实它是恩格斯的发明。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说:“由矛盾引起的发展或否定的否定——发展的螺旋形式。”(《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59页)这显然是对正反合的一种机械、死板、唯心主义的套用,归根到底还是为维护马恩的进步史观服务。